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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9章(1 / 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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梅园病人
梅园在广信宫之后,环境清幽无比,穿过天心台,便到了吟风阁,也就是此时小范大人养伤的地方。虽然是陛下特将他留在宫中疗伤,而且宫中人都知道小范大人此次对于皇家来说,立了多大的功,但是一名男臣长住宫中,总有些不大妥当的感觉。范閒也深知这点,便只是老老实实地留在梅园,对于各宫的来人相访,总以身体不适推托了。
这时一位开朗之中带着两分憨气的贵妇,却熟门熟路地上了吟风阁,手里牵着个孩子,身后跟着几个宫女。
范閒微微一怔,发现是宜贵嫔,便没有多说什么,自从自己醒来后,宜贵嫔便天天带着三皇子到这边来坐,一来大家本是亲戚,二来在悬空庙上自己救了老三一命,对方以此大恩为由,自己不好拦着,三来……范閒也清楚,这位娘娘心里的打算是很实在的。
「姨,不是说不用来了吗?怎么今天还提了些东西?」他笑着说道。
依礼论,他总要称对方一声娘娘,但去年初次入宫的时候,宜贵嫔便喜欢范閒叫自己姨,喜欢这种透着份亲热劲儿的称呼,范閒也就不再坚持。今天宜贵嫔身后的宫女还提着几个食盒,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。
「虫草煨的汤。」宜贵嫔与他身边的两位姑娘家见了礼,毫不见外地扯了个墩子过来,坐到了范閒的身边,说道:「不是宫里的,是你家里熬好了让我送过来。」
范閒喔了一声。看着侧边正在忙着倒汤的宫女们,里面有一位眉眼极熟,笑道:「醒儿也过来了。」
醒儿正是他第一次入宫时,带着他到各处宫里拜访地那位小宫女。她全没料到这位小范大人还记着自己,不由面色微红,用蚊子般大小的声音噫了一声。
倒惹得众人都笑了起来,宜贵嫔笑骂道:「伤成这样,还不忘……」
忽觉着这话不能继续说下去,便嫣然一笑住了嘴,她年纪并不大,加上性情里天然有股子憨美意态,所以极能容易与人亲近,转头与婉儿说了几句。又和若若聊了聊家中的事情,让她们安心在宫里待着,范府没有什么问题。
坐在她身边的三皇子。今日却被以往要显得老实地许多,更没有抱月楼中的戾横之态,低着头,苦着脸,一言不发。只是偶尔会抬起头来,偷偷摸摸地看榻上病人一眼。
悬空庙一事,早已经让他消了抱月楼上对于范閒的愤怒。毕竟当时场中,除了这位「大表哥」之外,竟是没有一个人在乎自己的生死,包括两位亲生兄长在内,都只知道去救父皇……当时若不是范閒在场,只怕自己这条小命,早就已经断送在了那名九品刺客的手中。
八岁的孩子,再如何早熟,终究也只是纯以好恶判断亲疏的年龄。三皇子此时看着范閒那张苍白的脸,便想着悬空庙上范閒拦在自己身前,无比潇洒的英勇之态,心中生出说不出的敬慕感觉。
婉儿看了三皇子一眼,诧异问道:「老三,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?」
三皇子嘻嘻一笑,说道:「晨姐姐,没什么。」
婉儿更讷闷了,笑道:「浑似变了个人似地。」
宜贵嫔心疼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,说道:「若不是范閒,这小子只怕连命都没了,受了这么大惊吓,总要老实些才好。」
范閒躺在榻上,不方便转头,只用余光瞧着这些女人孩子们说话,在醒儿的服侍下缓缓喝了碗虫草熬的汤。醒儿拿回碗时,极快速地在他地手心上捏了捏,那指尖柔滑无比。
范閒微微一怔,知道这小宫女肯定不会在此时来挑逗自己,明白一定是宜贵嫔有些话想私下里与自己说。他顿了顿,说道:「婉儿,你带三殿下去逛逛这园子吧……妹妹,你也去。」
姑嫂二人互视一眼,知道他和宜贵嫔有话要说,便款款起身,拉着有些不舍的三皇子往园子深处走去,顺路还带走了服侍在旁的太监与宫女。
吟风阁里,此时就只剩下范閒与宜贵嫔二人,只是年景臣子总不方便单独和一位年青娘娘相处,所以醒儿很自觉地留了下来。
范閒有些困难地转了转头,看了醒儿一眼。
宜贵嫔会意,微笑说道:「从家里带进来的小丫头,不怕的。」
「姨啊。」范閒苦笑道:「又有什么事情,要这么小心?侄儿身受重伤,刚醒没两天。」
宜贵嫔一挥手帕,笑着说道:「我不来找你,难道你就不想找我?」
这话没有半分暖昧地情绪,只是她算准了范閒此时也极想知道宫外的消息,悬空庙谋刺一事,实在是有些诡异,不止是宫中各位主子在内心惴惴,宫外那些朝臣们好生不安,就连京中百姓们议论起来,都有些深觉其异,饭桌旁,酒肆里,大声痛骂着刺客,小声猜测着刺客的真实来路,竟是猜出了几百种答案。宜贵嫔清楚,陛下想让范閒安心养伤,所以断了他地一切情报来源,而自己,正好可以帮助他获得一些。
「不怕陛下责怪娘娘?」范閒似笑非笑地望着她。
「都这时节了。」宜贵嫔说话很直接,呵呵一笑道:「除了你,我又没个人
可以指望。」
范閒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,宫中一共有四位娘娘有子,皇后先不慌说,宁才人、淑贵妃的皇子都已经长大成人,自有一方势力,也就是面前的宜贵嫔,家庭出身虽然高贵,而且又有范府作为宫外的力量。可是三皇子实在是太年轻。
他稍一沉默之后,将当时悬空庙的场景说了出来。
虽然已经从儿子地嘴里听过一遍,但宜贵嫔此时仍然听的无比担心受怕,双手死死地攥着手帕。似乎担心隐藏在侍卫里的刺客,会一刀将自己地儿子给劈死了。
听完之后,她恨声说道:「怎么可能有刺客埋伏到侍卫里?宫中地侍卫三代老底都查的清清楚楚。」
「应该不是针对老……」范閒笑了:「我叫老三可以吧?」
「你是做哥哥的,当然随你叫。」
「不是针对老三……」范閒轻声解释道:「也许那名刺客会顺手杀了老三,但是陛下还是他的真实目的,姨你放心吧,虽然太子现在有些紧张家里的实力,我和老二关係也不大好,但是老三还太小,应该不会被他们排作第一檔的目标。」
这话放在皇宫里说。胆子确实有些大,虽然吟风阁四周并没有偷听的人,但是宜贵嫔的脸色还是变了变。有些不自然地笑了起来。
她最担心的就是,是不是宫中哪些人对自己地儿子不存好意,此时听范閒分说,将心放了一大半,然后便开始小声对范府说起宫外调查的情况。范閒不知道调查的进展。她却因为娘家地关係,在宫外有不少眼线,摸的基本上和真实情况差不多。
「宫典已经被抓了。」
范閒轻轻嗯了一声。并没有流露出内心深处的震惊,宜贵嫔用的抓这个字,那说明朝廷已经对这件事情定了性,不过也不奇怪,身为禁军统领兼任侍卫总班头,当悬空庙刺杀事件发生的时候,竟然不在陛下身边!光这一条理由,就足够将那位宫大统领踩翻在地,外加无数只脚踏上。让他永世不得翻生。
范閒更感兴趣地是——这个糊涂到了极点的大统领,当时究竟是在做什么?
……
……
「他在京南四十里地的洛州……用他自己地话说,是奉旨前去办事。」宜贵嫔一边说着,一边流露出疑惑的神情,就算宫典要为自己开脱罪名,也不可能说奉旨二字,这话一捅到陛下那里,马上就会被戳穿。
「但至于去办什么事,监察院审了两天,却始终交待不清楚。」
范閒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,叹息道:「我一向知道宫典这人耿直,但全没料到,他竟然愚笨如此。」
「嗯?」
范閒摇头叹息道:「既然不是陛下的旨意让他去洛州办事……那一定就是那位,可问题是出了刺杀的案件,他怎么还能将那位搬出来当救兵?就算他搬了出来,陛下也不可能认帐,只怕会让他死的更快。」
宜贵嫔始终还是有些适应不了范閒言语的直接泼辣大胆,有些自苦地笑了笑:「这些事情……咱们就别管了。」
「是啊,我们可没资格管。」范閒叹息着:「叶家这下可要倒大霉了,刺客的身份查清楚了没有?」
「第一个出手的刺客,就是死了的那名九品高手。」宜贵嫔眼中闪过一丝后怕,「听说是西胡左贤王府上地刺客,已经潜入庆国十四年了。」
「怎么和西胡又扯上了关係?」范閒异道:「胡人怎么可能在宫中当差这么久,还没有被人发现?」
「这胡人的来历有些厉害。」宜贵嫔想了想,组织了一下言语,解释了一番。
范閒这才知道,原来这位死在洪公公手上的胡人刺客,是当年庆国开国之时,与西胡和亲时,送过去的「假公主」的后代,虽然过去了很多年,但依然保有了庆国人的面貌——其实这次和亲很有名,因为当西胡被庆国打到最惨的时候,对方曾经想求和称臣,派了一队当年和亲队伍的后代回到京都,只是被庆国人坚决地拒绝了对方的归顺。
那一支队伍后来很悲惨地回去了西胡,没料到却留了一位高手在京都,然后选择了此时爆发。
「对方怎么混进宫中当上了侍卫?手续是谁办的?」
「办的人早已经死了。」宜贵嫔蹙眉道:「所以成了悬案。」
范閒在心里翘起了一根手指,自己对于这件事情,终于摸到了立体的一个面。
「小太监还活着,以监察院地手段。应该能查的清楚。」他沉声问道。
宜贵嫔点了点头:「查的非常清楚。小太监是十五年前京都……那次风波中死的一位王公地后人,当年京都死的人太多,所以竟让那王公府上的一位仆人抱着他逃了出去,当时他才刚刚出生不久。所以未上名册,漏了此人……那位仆人应该是自杀了,然后当年的婴儿被京郊一位农夫抱养,后来又自宫入了宫。」
「那匕首是怎么藏进去的?」范閒认为这才是真正的问题,小太监应该构划不出来这种格局。
宜贵嫔接下来的话,推翻了范閒的想法:「三年前,小太监就负责在赏
菊会前打扫悬空庙顶楼,就是那时候藏进去的,监察院已经找到了匕首的做家,确认了时间。」
范閒皱起了眉头。小太监既然是十五年前流血夜地残留当事人……那个流血夜自己清楚,是皇帝、陈萍萍、父亲为了给母亲报仇而施展出来的手段,当时庆国最大的几家王公都被连根拔起。京都不知道死了多少人,就连皇后地家族都被砍的一根枝叶不剩,只留下了她一个人孤守宫中……谁知道这个小太监的身后,又代表着什么意味呢?
西胡,王公……这些人确实有谋刺皇帝的动机和勇气。只是……怎么会凑到一堆儿来了?
「叶家有没有什么反应?」范閒很认真地问道。
「能有什么反应?」宜贵嫔笑着摇头说道:「叶重连上了八篇奏折请罪,更不敢回沧州,老老实实地留在府里。连府上的亲兵都交给京都府代管,小心谨慎地无以復加,就看陛下怎么处理。」
「陛下啊?」范閒也笑了起来,「看叶流云回不回京都吧。」
二人还准备说些什么,忽听着梅园的一角隐隐传来话语声,便沉默了起来,开始讲些旁的事情。范閒首先就抱月楼地事情,对于毅公府上的伤害表示了歉意,宜贵嫔则代表国公府那方。感谢范閒不避亲疏,勇于管教小孩子,有力的阻止了国公府的将来向不可预期的深渊滑去。
主宾双方交谈甚欢,然后告别。
「说了些什么呢?」婉儿看着宜贵嫔牵着老三往圆外走去的身影,好奇问道:「这位娘娘向来以憨喜安于宫中,怎么看着今天却有些紧张?」
范閒笑道:「孩子长大了,当妈的怎么还能像以前那样?等咱们将来有了孩子,你就明白了。」
林婉儿面色一窘,又想到自己的肚子似乎一直没动静,只是相公如今受了伤,也不好多说什么,只得强颜一笑,转了话题:「外面怎么样了日是逢不是闹的天翻地覆?」
范閒轻声将宜贵嫔带来地消息说了一遍,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太监宫女,说道:「风有些凉了,我们回屋吧。」
知道有些话不方便当着宫里的下人面前说,婉儿与若若点了点头,使唤那些太监过来抬软榻。
……
……
回屋之后,躺在那张大床之上,范閒睁着眼看着床顶,不知道在思考什么,半晌之后终于说道:「你说叶家这次会有什么下场?」
此时房中无人,他也不用忌惮什么,直接说道:「宫典肯定是得了旨意,才会去洛州……而且肯定不是陛下的旨意,不然宫典若喊起冤来,连陛下都无法收场。」
他的心中寒意大作:「这一招虽然有些荒唐,但却很奏效,太后密旨令宫典去洛州办事,他身为禁军统领当然要去,而悬空庙上偏生出了刺客!如果审案之时,宫典还要强说是太后密旨让他出京,那就等于是向天下宣告,是太后要杀皇帝?……如果宫典不想被株连九族,那这种话只好埋在肚子里面,吃这么大的一个闷亏。」
林婉儿和若若都是聪明人,当然不会认为真的是太后安排的悬空庙一事。婉儿面带愁容说道:「你是说。宫典去洛州,是外祖母与陛下一起安排地?」
范閒嗯了一声。
若若皱眉道:「为什么要这样做呢?」
范閒冷笑道:「宫典是禁军统领,又是叶重的师弟,他这次倒霉。叶家自然要跟着倒霉。」
婉儿心忧自己的好友叶灵儿,叹息道:「叶家一向忠诚,为什么陛下要……」
话没说完,大家都听的懂。范閒叹了口气说道:「陛下如果不怀疑叶家地忠诚,当然不会选择这么做,可是如今既然已经生疑,只好选择让叶家靠边站,至少京都重地,不可能再让他们师兄弟二人把守着……问题最关键的是,叶家又有一位咱们庆国唯一在明面上的大宗师。只要叶流云一天不死。那么一般的由头,根本动不了叶家。」
「所以才会用了这么阴损,大失皇家体面的一招。」范閒叹息道:「也不怕冷了臣子们的心吗?」
「为什么……陛下会对叶家动疑?」
「很简单。」范閒解释道:「陛下指婚二皇子与叶灵儿……如果叶重看的够准。当时就应该拒婚,哪怕他认可这门婚事,也应该在第一时间内请辞京都守备一职,不说归老,哪怕调到边防线上。也能让陛下心安些。」
「而他这两样都没有做,所以……」
林婉儿与若若黯然点头,若若忍不住开口说道:「这里面的弯拐拐真是多。」
「在北齐的时候。我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。」范閒说道:「只是没有想到,陛下会用这么小家子气的手段。」
婉儿忽然说道:「如此看来,那天悬空庙地刺杀,本来就是陛下意料中事?」
范閒看着她,点了点头:「只是不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在计算之中,还是说陛下本来只安排了其中的一项。」
林婉儿回望着他地双眼,缓缓说道:「陛下此生不喜行险,所以……他顶多会放一把火。」
夫妻二人沉默地对望良久,似
乎都有些后怕。悬空庙的火如果是陛下安排放的,那后面的连环几击,又是谁安排的呢?
范閒缓缓合上了双眼,轻声说道:「刺客地局安排的太机巧了,机巧的以致于,我根本不相信,这是一个组织,或者说是几个组织能够安排出来地单一计划。」
「只是凑巧而已。」他继续说道:「只是几方埋藏在宫中的刺客,忽然发现,悬空庙上的情势,十分适合他们的忽然爆发,于是,不用商量,也没有预谋,连番的刺杀,就这样陡然间爆发出来。」
最后,他对自己说:「很明显,这是一个神仙局,完全出乎陛下意料的神仙局。」
离皇宫并不是很遥远的那座阴森建筑之中,陈萍萍坐在轮椅之上,一言不发,底下七位头目也沉默着,不知道该说什么,皇帝遇刺,除了禁军要承担最大责任之外,监察院也要负起极大的后果。
如果不是此时躺在宫里的提司大人,挽救了那个局面,或许监察院也只有和叶家一样,等着宫里来揉捏自己。已经正式出任四处头目地言冰云冷漠着开了口,打破了密室中的安静:「西胡埋在侍卫里的刺客,十五年前血夜余孽的小太监,传说中四顾剑的弟弟,这几个人根本不可能凑到一起,来筹划这样一个局面……而且那把火究竟是谁放的,至今没有查出来。据各处传来的消息,北齐锦衣卫目前正在大乱之中,根本没有余暇来筹划此事,东夷城也没有筹划此事的任何征兆。」
六处的代任头目也冷冷地开了口:「而且四顾剑有弟弟,这只是传说中的事情……谁也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。」
监察院二处司责情报归总与分析,头目面带请罪之色,愧然说道:「一点情报都没有,虽说是属下失职,但属下以为,要谋划这样一个杀局,情报来往必不可少,总会被我们抓到一些线头,可是一个线头也没有!……我只能认为,谋刺的那几方之间,并没有进行过真正的接触,甚至,我想大胆地判断,那几名刺客之间,彼此都互不相识!」
坐在轮椅上的陈萍萍缓缓睁开双眼,用有些浑浊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下属们,心想陛下喊人放的火,当然不能被你们抓到,至于那名西胡的刺客,胆大的小太监,鬼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,陛下与老夫又不是真正的神仙。
「这是个神仙局。」老人打了个呵欠,「凑巧罢了,哪有那么多好想的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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神仙局背后的神仙
请扔掉庆国监察院条例疏注,翻开监察院内部参考材料第五册的最后一页。
第五册是监察院这么多年来的案例汇总,抄写了最近几十年来,有代表性的各类案件的分析与总结,针对于形形色色的案件,详细阐明瞭事件筹划之初的起源,酝酿的过程,在其中的变数影响,以至于最后达成的结果。
第五册里包涵的案例很多,再凭借监察院的情报系统,以及在事件中所寻觅到的相关证据,便足以用来论述清楚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所谓阴谋,找到事情发生的真正原因,以及中间的流程安排——因为人类实际上远远不如他们自己认为的那么有想像力。
但也有一类案件,人们永远只能挖掘到事情的一面或者两面,而不能解释所有,这也就是第五册最后一页上写的那三个字,那三个范閒和陈萍萍都很熟悉的三个字。
「神仙局。」
……
……
所谓神仙局,是指事件之中出现了以常理无法判断到的变数,从而寻致了神仙也无法预判的局面。
比如当年陈萍萍率领黑骑千里突击,深入北魏国境,抓住了秘密回乡参加儿子婚礼的肖恩。监察院已经算准了所有的细节,甚至连付出更惨重的代价都算计在内,可是肖恩在婚礼上,实际上并没有喝费介大人精心调致的美酒,这位北魏密谍头目用一种冷静到冷酷的程度,控制着自己的饮食与身周地一切。
但当庆国人以为这件阴谋不可能再按照流程发展下去的时候,故事发生了一个很令人想像不到的变化——肖恩听着新房里传来的吵闹声。开始郁闷,开始想喝闷酒,而很凑巧地是,负责替他看管皮囊中美酒的亲兵队长。在旅途上没忍住酒馋,已经将酒喝光了,所以这位不负责任的亲兵队长,在肖恩大人要酒的时候,惶恐之下昏了头,直接灌了袋婚礼上的用酒。
于是肖恩中了毒,于是陈萍萍和费介成功。而直到很久以后,陈萍萍他们才知道,之所以肖恩会如此郁闷,是因为他的儿子……不能人道。
这种变数。不存在于计划之中,却对局面造成了极大的影响。
又比如在二十年前,南方一位盐商在寿宴之后忽然暴毙。刑部一直没有查出来案件的缘由,便转交给了监察院四处处理,谁知道查来查去,竟然查出了当夜有十四个人有犯罪嫌疑,包括姨太太们在内。似乎每个人都想让那位富甲一方的大商人赶紧死掉。
而真正的凶手是谁呢?
又过了三年,一位穷苦老头儿偷烧饼被人抓到了官府,他大约是不想活了。担承三年前地盐商就是
死在他的手里。得到这个消息,监察院四处的人又羞又惊,心想自己这些专业人士怎么可能放过真正地凶嫌?赶到案发地一审,众人才恍然大悟,难堪不已。
那老头儿和盐商是小时候的邻居,自小一起长大,后来老头儿去梧州生活,返乡定居的时候看见那位盐商做大寿,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。竟是爬进了院中,拿起一块石头,就将醉后的盐商生生砸死了。
监察院曾经注意过院墙上的蹭痕,但始终是没想到,一位回乡定居地老头儿竟然会冒着大险,爬入院中行凶,还没有被家丁护卫们发现。
当时还没有成为四处主办的言若海好奇问老头:「后来我调过案宗,保正也向你问过话,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紧张?」
老头儿说道:「有什么好紧张的?大不了赔条命给他。」
言若海大约也是头一遭看见这等彪悍地人物,但还是很奇怪:「你为什么要杀他?」
老头儿理直气壮地回答道:「小时候,他打过我一巴掌。」
……
……
悬空庙的刺杀事件,似乎也是一个神仙局。
皇帝陛下因为对叶家逐渐生疑,又忌惮着对方家里有一位大宗师,便想了如此无耻的招数来陷害对方,一方面借用后宫的名义将宫典调走,一方面就在悬空庙楼下放了一把小火。至于这把火,估摸着范建和陈萍萍都心知肚明。
而火起之后,顶楼稍乱,那位西胡的刺客见着这等机会,终于忍不住出了手。他在宫里待了十几年,实在有些熬不下去了,这种无间的日子实在难受,三年之后又三年,不知何日才是终止——当时洪公公护着太后下了楼,他对于范閒强悍实力的判断又有些偏差,所以看着自己自己只有几步远的皇帝,决然出手!
侍卫出手,又给了那位白衣剑客一个机会。
白衣剑客出手,那位王公之后,隐藏了许久的小太监,看见皇帝离自己不到一尺地后背,想着那柄离自己不到一步,藏在木柱里的匕首——他认为这是上天给自己的一个机会——面对这种赤裸裸的诱惑,矢志復仇,毅然割了小鸡鸡入宫的他,怎能错过?
……
……
皇帝陛下一个荒唐的放火开始,所有隐藏在黑暗里面的人们,敏感地嗅到了事件当中有太多的可趁之机,刺客们当然都是些决然勇武之辈,虽然彼此之间从无联繫,却异常漂亮地选择了先后觅机出手,正所谓帮助对方就是满足自己,只要能够杀死庆国的皇帝,他们不惜己身,却更要珍惜这个阴差阳错造就的机会。
他们来自五湖四海,为了同一个目标,走到了一起,走的格外决然和默契。
深夜里的广信宫,范閒躺在床上。望着床上的幔纱,怎样也是睡不着,伤后这些天在皇宫里养着,白天睡地实在是多了些。
宫中的烛火有些黯淡。他双眼盯着那层薄薄的幔纱,似乎是想用樱木的绝杀技,将这层幔纱撕扯开,看清楚它背后地真相。
婉儿已经睡了,在大床上离自己远远的,是怕晚上动弹的时候,碰到了自己胸腹处的伤口。范閒扭头望了她一眼,有些怜惜地用目光抚摩了一下她露在枕外的黑色长髮。宫里很安静,太监都睡了,值夜的宫女正趴在方墩子上面小憩。范閒又将目光对准了天上,开始自言自语了起来。
只是嘴唇微开微合,并没有发出丝毫声音。他是在对自己发问,同时也是在梳笼一下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。
「西胡的刺客,隐藏的小太监,这都是留下死证活据的对象,所以监察院地判断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。」黑夜中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。看上去有些怪异,「可是影子呢?除了自己之外,大概没有人知道那名白衣剑客。就是长年生活在黑暗之中,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六处头目,庆国最厉害地刺客影子。」
他的眉毛有些好看地扭曲了起来。
「神仙局?我看这神仙肯定是个跛子。」他冷笑着,对着空无一人的床上方蔑笑着:「皇帝想安排一个局,剔除掉叶家在京都的势力,提前斩断长公主有可能握着的手……想必连皇帝也觉得,我把老二逼地太狠,而且他肯定知道自己年后对信阳方面的动作。」
范閒想到这里,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。不知道是伤口疼痛引起的,还是想到皇帝地下流手段而受了惊,心想着:「陛下真是太卑鄙,太无耻了!」
「那你是想做什么呢?」他猜忖着陈萍萍的真实用意。「如果我当面问你,想来你只会坐在轮椅上,不阴不阳地说一句:在陈圆,我就和你说过,关于圣眷这种事情,我会处理。」
「圣眷?」
「在事态横生变故之后,你还有此閒情安排影子去行刺,再让自己来做这个英雄?」
「事情有这么简单吗?」
身为庆国第一刺客,影子能够瞒过洪公公的耳朵,这并不是一件多么难以想像的事情。只是范閒不肯相信,影子的出手,就单纯只是为了设个局,让自己救皇上一命,从而救驾负伤,获得难以动摇的圣眷,动静太大,结果不够丰富,不
符合陈萍萍算计到骨头里的性格,所以总觉得陈萍萍有些什么事情在瞒着自己。
「而且你并不害怕我知道是影子出手。」范閒挑起了眉头,「可是如果说你是想行刺皇帝,这又说不过去,先不说忠狗忽然不忠的问题,只是以你的力量,如果想谋刺,一定会营造更完美地环境。你想代皇帝试探那几个皇子?妈的,你这老狗也未免太多管閒事,而且皇帝估计可不想这么担惊受怕。」
想来想去,他纠缠于局面之中,始终无法解脱,只好叹声气,缓缓睡去,但哪怕在睡梦之中,他依然相信,母亲的老战友,一定将内心最深处的黑暗想法隐藏的极为深沉,而不肯给任何人半点窥看之机。
「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神仙局。」陈萍萍坐在轮椅上,对着园子林间那位蒙着眼睛的人轻声说道:「你也知道的,五册上面提到的盐商之死……之所以那个抢烧饼的老头儿能够轻而易举地杀死盐商,是因为府中的家丁护卫早就已经被那些姨娘们买通了,他们很乐意看到有人帮助他们做这件事情。」
「而那老头会对盐商下手,也不是因为许多年前,盐商打了他一记耳光那么简单。」
「准确的原因是,那名盐商当年抢了那老头儿的媳妇。」
「杀妻之仇嘛,总是比较大的。」
「而且也别相信言若海会查不出这件事情来,其实你我都知道,那一次他被盐商的妾室们送的五万两银票给迷了眼。」
「所以说。」老跛子下了结论,「没有什么神仙局。所有的事情都是人为安排出来地,就算当中有凑巧出现的变数,也是在我的掌控之中,如果无法掌控的话。陛下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死了。」
五竹冷漠说道:「世界上从来没有完全掌控地事情。」
「我承认西胡刺客与那位小太监的存在,确实险些打乱了我的整个计划……不过好在,并没有对陛下的安危造成根本性的影响。」
「从你的口气里,我无法查觉到,你对于皇帝有足够的忠心。」
陈萍萍笑了起来:「我效忠于陛下,但为了陛下的真正利益,我不介意陛下受些惊吓。」
「什么是真正的利益?一个足够成熟的接班人?」或许只有面对着陈萍萍这个老熟人,五竹地话才会像今天这么多。
「谋划。」陈萍萍正色说道:「政治就是一个谋划的过程,陛下要赶走叶家,光一把火。那是远远不够的。」
「你觉得那个皇帝如果知道了事情地真相,会相信你这种解释?」五竹冷漠说着。
陈萍萍摇摇头:「只要对陛下有好处,我能不能被相信,并不是件重要的事情。」
五竹相信他和费介都是这种老变态,轻声说道:「你那个皇帝险些死了。」
陈萍萍很习惯于他这种大逆不道的称呼,从很多年前就是这样,五竹永远不会像一般的凡人那般口称陛下,心有敬畏。
「陛下不会死。」老头儿说的很有力量。「这是我绝对相信地,不要忘了,陛下永远不会让人知道他最后的底牌。」
「他死不死。我不怎么关心。」五竹忽然偏了偏头,「我只关心,他差点儿死了。」
两个他,代表着五竹截然不同的态度。
陈萍萍苦笑了一声,他当然清楚范閒意外受了重伤,会让老五变成怎样恐怖地杀人机器,即便是老奸阴险如他,面对着冷漠的五竹时,依然有一股子打心底深处透出来的寒意。所以他尝试着解释一下:「范閒在担心,皇帝会不会因为他的崛起太过迅速,而对他产生某些怀疑,所以我安排了这件事情,一劳永逸地解决他的疑虑……当然,我布置了故事的开头,却没有猜到故事的结尾。」
他微微笑着,似乎很得意于自己还记得小姐当年的口头禅:「虽然说这和影子也有很大的关係,他老想着与你打一架,你又不给他这个机会,所以难得有机会和你地亲传弟子动手,他实在有些舍不得,当然,如果范閒不追出来受这么重的伤,这件事情也就没有太大的意义了。」
五竹忽然很突兀地说道:「你让影子回来,我给他与我打架的机会。」
这冷笑话险些把陈萍萍噎过气去,咳了半天后,摊开双手,说道:「只是意外而已。」
五竹很直接地说道:「如果只是意外,为什么他在我来之前,就已经逃走了?」
陈萍萍满脸褶子里都是苦笑,咳了许多声才青復了下来:「这个……是我的安排,因为我担心你不高兴,让他出什么意外,要知道我身边也就这么一个真正好使的人……如果你连他都杀了,我这把老骨头还怎么活下去?」
五竹没有说话,只有在夜风中飘扬着的黑布,在表达着他的不满。
「我死之后,影子会效忠于他。」陈萍萍很严肃认真地说出了自己的回报。
五竹微微偏头,似乎在考虑范閒会不会接受这个补偿,想了一会儿,基于他的判断,像范閒这种好色好权之徒,肯定会对一位九品上的超强刺客感兴趣。
他沉默了一会儿,接着说道:「你在南方找到
我,说京里有好玩的东西给我看……难道就是这齣戏?」
「范閒总说你在南边玩,我本以为他是在骗我。」陈萍萍说道:「没想到你真的在南边,这事情很巧。」
陈萍萍忽然往前佝了佝身子:「我是准备让你看戏,只可惜我低估了范閒的实力,也低估了范建的无耻。这老小子,知道火是陛下放的,就着急着赶范閒上楼去救驾……」老人尖声笑了起来,「没让你看到。可惜了。」
五竹缓缓抬起头来:「你想杀太后?」
陈萍萍摇了摇头:「太后毕竟是范閒地亲奶奶,而且小姐那件事情,她虽然旁观着这件事情发生,而没有对太平别院加以援手,但毕竟她没有亲自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来……到目前为止,我查出来的不足以说明任何事情。」
五竹摇了摇头,很冷漠地说道:「如果将来你查到了些什么,或者是我发现了些什么,不管范閒怎么做……我会做。」
陈萍萍知道「我会做」这三个字代表着怎样的决心与实力,但他依然坚定地摇了摇头:「老五。虽然你是这天底下最恐怖的人物,但依然不要低估一个国家,一座皇宫真正……地实力。而且老夫既然是监察院的院长。也必须考虑庆国的天下怎样能安稳地传递下去。」
「不要忘了,这也是小姐的遗愿。」他微笑说着:「所以这些比较无趣的事情,还是我来做吧。」
「那你本来究竟准备让我看什么?」
陈萍萍忽然叹了口气,声音显得有些落寞:「既然这场戏没有上演,这时候就不要再说了。」
五竹的反应不似常人。似乎根本没有追问的兴趣,干净利落地转身,准备消失在黑暗之中。
「你带着少爷去了澹州之后。我们就没有再见过面。」陈萍萍忽然在他的身后叹了一口气,「十七年不见,这么快就要走?」
五竹顿了顿,说出两个干巴巴的字:「保重。」
然后他真的消失在了黑暗之中,只是以五竹地实力与性情,能让他说出保重这两个字,已经是件很奇妙的事情,至少,陈萍萍觉得心里头多了那么一丝暖意。
陈园的老仆人走了过来。推着他地轮椅往房里走去。陈萍萍不知道在想什么,忽然有些满足地叹了一口气,说道:「你说,能够成功诱使那两个耐心极好的侍卫和小太监动手……我算不算一个很厉害的人?不过要谢谢那位西胡的刺客,如果他看着范閒上了楼,便知趣的继续埋伏着,这事儿便很无趣了。」
老仆人苦笑说道:「院长大人算无遗策。」
陈萍萍叹息道:「天生劳碌命,时刻不忘为陛下拔钉子……哪里算得过陛下啊。」
在皇宫里又住了些日子,直到霜寒渐重,天上隐有飞雪之兆时,在范閒地强烈要求下,庆国皇帝终于允了他回家。
经历了悬空庙救驾一事,只要有眼睛的人,都能通过宫中养伤,陛下震怒这多般细节中,发现范閒圣眷不止回復如初,更是犹胜往常,毕竟拿自己的身体,挡在夺命一剑前面,就算是邀宠之举,却也是拿命换回来地恩宠,没有太多人会眼红,只是一昧的嫉妒而已。
范閒出宫之日,各宫里都送来了极丰厚的礼物,就连皇后也不例外,而二皇子的生母淑贵妃的礼物尤其的重,诸宫里都透着风声,除了宁才人情性豪爽,宜贵嫔与范家亲厚,不怎么在意外,没有哪位娘娘敢轻视这件事情。
连太后老祖宗,都将自己随身用了十几年的避邪珠赏给了范閒,那些娘娘们哪里敢大意。
范閒半躺在马车之中,虽然胸口的伤势还未全好,但至少稍微翻身没有什么问题了。他掀开车窗的帘子一角,藉着外面地天光,看着手中那粒浑圆无比的明珠,微微瞇眼,心想,莫非正牌奶奶终于肯接受自己的存在了?
一路上,林婉儿与若若最是高兴,在宫里待了这么些天,着实有些闷了,而且范閒的伤一日好过一日让姑嫂二人安心了不少。
马车行至范府正门,两座石狮之间,早已在台阶之上铺好了木板,范府中门大开,像迎接圣旨一般,小心地将马车迎了进去。
一般而言,马车不可能直接通正门入府,但大少爷伤成这样,自然要安排妥当。
马车直接驶到了后宅旁边,籐子京几个人小心翼翼地将范閒抬了下来,思思小心翼翼地护在旁边,她没有资格入宫,这些天在家里是急坏了。
范閒看着她微红的脸颊,嘲笑了几句,转过头来,便看见了父亲与柳氏二人。
他望着父亲眼中那一抹故作平静下的淡淡关怀,心头一暖,轻声说道:「父亲,我回来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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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皇子来访
事情的发展果然没有出乎范閒的预料,那位如孤鸿一般在天下旅游的庆国大宗师,还是没有回到京都,叶家很沉默地接受了安排,被迫与整座京都的防卫系统脱离,当然,在中下层级的布置当中,他们还是残留了一些实力,只不过已经无法掀起太大的浪花,已经丧失了直接左右将来朝政的力量。
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后,叶流云真的回到了京都,皇宫里那位表面肃然和蔼的皇帝,一定会显露他最狠厉的一面,拼着折损庆国的国力,也要将叶家直接除掉——一个世家,掌握着京都重地,马上要与皇子联姻,最关键的是有一位大宗师作为坚实的后盾,只要稍微表露出丝毫的反弹之意,都必须被强悍地压制回去。
而最终叶流云没有回京,这就说明叶家很无奈地接受了当前的局面。当然,陛下看在叶流云的面子上,看在叶家其实一直没有真正减弱过的忠诚上,也不会让叶家太过难堪。叶重仍然驻留在沧州,而且爵位军功无一减弱,封赏更胜当年。
就连那位耿直的有些可爱的宫典,他犯下如此大的罪过,陛下也没有将他严办,只是夺去了他的所有军功职务,将他打了三十廷杖之后,贬为了平民。
叶家是很委屈的,但是为了庆国稳定的将来,他们只好做出了牺牲,好在可以藉机远离京都这个是非之地,也不见得是件坏事。
其实真正最失望的,还应该是远在信阳的长公主,和如今被软禁在府中的二皇子。
「真是荒唐啊。」范閒看着沐铁送来地院报。忍不住摇了摇头。叶家暂退之后的京都布防,是如今朝廷里所有人盯着的一件事情,京都守备一职,毫不意外地落到了秦恆的手中。而最要害地禁军统领兼御前侍卫大臣,这两个向来由一人兼任的职位,却被陛下一分为二。
御前侍卫大臣暂空,据宫中传来的消息,应该是洪老太监暂时管着。
而禁军统领一职……竟然是大皇子!
范閒口里说的荒唐,就是针对皇帝的这项任命,在这个时空的历史中,向来极少有皇子出任禁军统领一职的先例,原因为何?不正是怕那些胆大包天的皇子动用手中的兵弈起兵造反!可是皇帝却偏偏将禁军统领一职交给了大皇子,东宫还有位太子。这皇帝究竟是在想什么?大皇子的生母宁才人是东夷人,这大位按理来讲,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地。
沐铁不敢接话。向范閒禀报了一下一处最近的工作,看着提司大人的神色似乎有些倦了,便赶紧告辞了出去。
「老师,歇歇吧。」在私底下,史阐立还是习惯称范閒为老师。而不是大人,他看着范閒气血明显有些不足地脸色,心疼说道:「陛下下了明旨。让你三个月内不得问院务……明摆着是让您好好养伤,您却偏生不听。」
门师圣眷非凡,他这做学生的,也有些隐隐的骄傲。
范閒摇了摇头,笑骂道:「你不在抱月楼待着,天天跑我书房里泡着是个什么意思?」
史阐立苦笑了一声:「那地方……待着感觉总是有些不对。」
范閒笑了笑,将他赶了出去,顺便让他喊邓子越进来。
邓子越进了书房,范閒的脸色马上显得凝重了起来。问道:「院里对那个白衣刺客,下的什么结论?」虽然他知道目前看来,自己根本不可能挖出陈萍萍心里地秘密,但放着手中与老跛子几乎完全相近的资源,而不利用来猜谜,实在是有些可惜。
邓子越摇摇头,说道:「陛下虽然在悬空庙上一口喊出对方身份……但是。」他苦笑道:「大人您也知道,陛下不是武道中人,他的话自然作不得准,四顾剑当年确实是有个弟弟,不过已经失踪很多年了,天下人都在猜是不是被四顾剑夺东夷城地时候杀死了。所以院里一直很谨慎地表示反对意见。」
范閒微微一怔,有些意外监察院竟然没有在陈萍萍的诱寻下抹平这条尾巴,还是说陈萍萍自信影子的真实面目不可能被人猜出,所以干脆没有做这些手脚?
「但是……」邓子越说了第二个但是,面露窘迫,「但是陛下既然说是四顾剑的弟弟,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不好直接反对,尤其是不知道陛下的随口一言,是不是牵涉到朝廷后几年的动向。」
范閒笑了起来,庆国好武,天下皆知,去年自己在牛栏街被刺杀,陛下借此良机往北方出兵,占了一大片土地回来,结果现在所有的臣子都习惯了这位皇帝陛下栽赃找藉口打仗的爱好,不敢随便自作聪明。
关于悬空庙一事,按理讲范閒应该亲自去监察院一下看那名小太监,看看那名刺客地尸体,但他知道这里面的水究竟有多浑,还在思考自己应不应该涉入的太深,另外一个原因就是:在目前的身体状况下,包括父亲大人在内的所有亲人,都不会允许他出府。
他自己也不敢出,惜命如金的小范大人,如今体内真气全散,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的回来,无比失望之余,对于自己的人身安全更是分外小心。
当然,范閒不会将自己真实的境况,透露给任何人知道。
书房们啰吱一声被人推开了,门外的护卫没有任何反应,范閒躺在床上偏头望去,果然是婉儿与妹妹。
邓子越见着夫人小姐脸上隐隐愤怒神情。知道自己应该走了,行了个礼,便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。以致于范閒想让他代话传言冰云来府上一趟,都没有机会说出口。
「说定了好好养伤。偏不肯省这个心。」姑嫂二人配合
熟练地开始为他换药,餵药,一面还在劝说着他。
范閒苦笑了一声:「大约是这名字没取好,总是閒不下来。」
何止是閒不下来?自从范閒出宫回家之后,范府马上就变成了京都最热闹的门第,整日里三院三寺六部的官员们络驿不绝地前来探望提司大人病情,无数权贵纷纷登门,大臣们不分派别,都来示好,范府门口那条南长街上。马车黑厢如云,礼盒不断如龙。
来范府地人,什么珍贵药物都可着劲儿地送。范閒一个人哪里吃的了这些,除了些真正名贵的原材,其余的都放到抱月楼处理了。
悬空庙刺杀一事,让范閒重新成为了庆国最炙手可热地大臣,而且比他突兀崛起,成为监察院提司时相比,此次有救驾之功做基石,要显得更加扎实稳定许多。更让庆国的官员们暗惧三分。
官员们都不是瞎子聋子,范閒受伤后被留在宫中这么多天,而且听宫里传出来的消息,范閒治伤那一夜,陛下似乎都没有怎么睡过——如此恩宠,话说也只有陈萍萍这个孤寡老头才能比了。
很多人在小心翼翼地巴结着范府时,其实心中何曾完全服气?尤其是那些勇武的年轻人,不免会嫉妒范閒的运气太好,陛下遇刺的时候。自己为什么不在陛下身边?
「这回家里捞了不少银子。」范閒说的是正经话,并不是在开玩笑,前世的时候,一个区区县长生个病,少说也要弄个好几万,更何况自己这等层级的大臣,又是在行贿渐趋表面化的庆国。
「只是苦了老爷。」林婉儿淡淡笑道,像哄孩子一样餵了他一口药,她出身何等高贵,当然不在意那些臣子们地谄媚表现。
养伤中的范閒,哪里有心情去接待那些名为看病,实为示好的官员,但这些官员们各有来头,便只好苦了范尚书大人,每天除了例行部务之外,绝大部分时间竟是用来招呼客人。
范若若怨道:「这些人来一次不说,居然还轮番着又来,也不怕招人烦。」
「各部大臣还是好地。」林婉儿忽然想到什么,脸上露出佩服之色,看着范閒笑着说道:「最可怕的是那位太医正。这位老大人真是位耐心极好的人,他来了四次,你都不肯见他。最后连陛下都传话给他,你是不会进太医院,结果他还是不肯死心。这不……刚才听籐大家的说,太医正今天又来了,正坐在那厢书房里,硬是不肯走。一杯茶都喝成清水了,老爷连使脸色,他却只当看不见。」
她啧啧叹道:「真是个厉害人物。」
范閒苦笑了一声,虽没有说什么,但对于那位脸皮厚度庆国第一的太医正,也佩服地五体投体。在皇宫里的那一夜,最开始太医正对于自己的医术根本没有丝毫信心,却丝毫不影响他偷偷留在广信宫里偷窥加偷师,待后来他发现范閒医术地奇妙之后,更是下定决心要将范閒拉到太医院,至少也要让范閒将那些「古怪的医术」传下来,心志之坚,连番登门,坚不离开,手段之无赖,实属异类。
外科手术在庆国的医者眼中看来,自然是神奇无比,但范閒却清楚,自己当时只不过是命大,而且有些关键的问题,导致了这门学问在如今的世界上,实在是很难推广。
他偏头看了一眼正在旁边小心翼翼调整自己伤口处繫带的妹妹,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,旋即却摇了摇头。
书房里三个人待着,气氛正好,不料却有人轻轻敲了敲门,范閒皱了皱眉头。
「有客来访。」门外的下人恭敬禀报导。
这下连林婉儿的眉头也皱了起来,说道:「不是说了谁都不见吗?」
……
……
这客不见不成,范閒满脸苦笑看着不请自到的大皇子,说道:「在皇宫里何等方便。大殿下没去梅园看我,怎么今天却来了?」
林婉儿也嘟着嘴怪道:「大哥,现在府上人正多,你怎么也来凑热闹?」
大皇子没奈何地看着她。这个妹妹可是自己自小看着长大地,这才嫁了将将一年,心思都全在夫家了:「哪有这么多好说的。」兄妹二人又斗了几句嘴,大皇子无奈败下,使了招移花接玉,沉声说道:「大公主也随我来了,这时候正与范夫人说话,晨妹妹,你去看看吧。」
他嘴里地大公主,自然是那位千里迢迢自北齐来联姻的女子。范閒微微一怔,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对男女婚前就培养出了这般感情,而且宫中也任由他们成双成对的出入。又想到自己在回程中与那位大公主的几次谈话,不由微怔。
林婉儿与范若若对那位只闻其名,不见其人地异国公主也是无比好奇,加上知道大殿下一定有些什么话要对范閒说,便起身离去。
书房里安静了下来。范閒微抬右手,示意对方用茶,轻声说道:「恭喜大殿下。」
恭喜的自然是对方出任禁军大统领一职。大皇子双眉一挺。旋即放鬆,淡淡道:「何喜之有?本王原先便是征西大将军。」
范閒笑了:「虽说是降了两等,但是禁军中枢,与边陲阴山,又如何能一样?」
大皇子看了他一
眼,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不是隐着些别的意思,片刻后说道:「本王……不想做这个禁军统领,宁肯去北边将燕小乙替回来。」
范閒摇摇头,心想陛下将燕小乙调的远远的。将叶家吃的死死的,防的不就是信阳那个疯婆子,你去北边,燕小乙当然高兴,陛下却会非常不爽。
「不要告诉我,大殿下今天来看我这个病人,要说的就是自己职场上的不如意。」他轻声笑道:「我可以做一名称职地听众。」
「不止是听众。」大皇子盯着他的眼睛,虽然没有听明白职场两个字是什么意思,「我想请你帮这个忙。」
自称我了,不是本王了。
范閒注意到这个改变,心里开始微感紧张,看来这位有东夷血统的大皇子是很认真地……在请自己帮忙。
天啊!
他在心底幽怨地叹息了一声,看着大皇子说道:「殿下,禁军统领何其要害地位置,陛下是信任您的忠诚,才有此安排。范閒身为臣子,岂能妄议?」
大皇子摇摇头:「范閒,实不相瞒,回京之初,我对你颇不以为然。在西边的时候,就听闻京都出了位诗仙,但我是位武将,从来不相信这些风花雪月之事,对天下黎民,朝廷上下能有何帮助……」
他接着话风一转:「不过回京数月,看你行事狠厉中不失温纯,机杼百出之中尤显才能。且不说你将老二整治的难受无比,单说那悬空庙一事,便令我对你的观感大为改观……」
「而在皇宫之中,你竟然能治好自己地将死伤势。」这位面色微黑的皇子肃然说道:「如今我实在想不到,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可以难住你。所以这件事情,你一定要帮我。」
面对着无数顶高帽,范閒沉默了起来,陈萍萍曾经说过,面前这位大皇子与众不同,从小就刻意地远离宫廷,想离那张椅子越远越好,如今陛下这个杀人不用刀的老鬼硬生生要将他拖进浑水中,也难怪他愤怒之中想要反抗。
而大皇子地势力多在军方,朝廷谋策上面确实没有什么人才,只是对方竟然找到了自己头上,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。
虽然范閒确实很乐于见到在这些「兄弟」之中,能有一人保持难得的胸襟与明朗,也很同情对方如今的境遇,但他依然很坚决地摇了摇头:「殿下,非不敢,非不为,实不能也,范閒毕竟只是位臣子,监察院不可能去妄议朝政。」
大皇子叹了口气,他今天来的本就有些冒昧甚至是冒险,只是环顾京中,除了范閒。他能去找谁呢?难道说,自己终究还是只能再去一次陈圆?
「陛下的心意已决,谁都无法改变,我看殿下也不用再去陈园跑一趟。不过我有些好奇。殿下今日来……是如何下的决断?在您地眼中,我应该也不是位与人为善的良仁之臣。」范閒似乎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。
大皇子缓慢地喝说了杯中的香茶,说道:「范閒,你瞒得过别人,却瞒不过我,不要忘记,当时我也在悬空庙中……就凭你先救小弟,再救父皇,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值得信任地人。」
范閒默然,没有想到那个世界里形成地价值观。却让皇帝与大皇子两个人,对自己都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。
大皇子今日来,也是想向监察院方面表达一下自己的态度。同时也冀望着能从范閒这里得到某些有益的提示,只是对方既然保持沉默,自己总不好太过冒失。有婉儿在中间作为桥樑,将来如果京中局势真的有变,不奢求监察院方面能帮助自己。但如果范閒能够透露一些有用的信息,那就足够了。
「听说太医正在府上已经来了好几回?」
他有些彆扭地转了话题,长年的马上生涯让他对于这种官场之上的曲线有些不大瞭然。
范閒在心里笑了一声。解释道:「他想让我去太医院任职,被陛下驳了后,又想我去太医院教学生。」
本是閒谈,大皇子却认真了起来,说道:「范閒,我也认为你应该去太医院,当夜我也守在广信宫外,看那些御医们的认真神情,就知道你的医术实在是了得。」
他好奇问道:「其实京里很多人都奇怪。你怎么敢让范小姐在自己地肚子里面动手?那些御医们已经将你吹成了仙人一般。」
范閒苦笑应道:「别信他们的,大家都知道费介是我的老师……如果让他们四岁地时候,就天天去挖坟赏尸,替泡在尸水中的尸首开膛剖肚,他们也会有我这本事。」
「原来如此,看来什么事情都不是天才二字就足以解释的。」大皇子叹息了一声,接着劝道:「太医院当然及不上监察院权高位重,但是胜在太平。太医正的想法也极简单,你的一身医术如果传授出来,不知道能够救多少条人命。」
他认真看着范閒地双眼:「救人这种事情,总比杀人要好。而且我常年在军中,也知道一个好医生,对于那些受伤的军弈来说,意味着什么。」
「为什么要去传授医术?」
「造福天下。」
「太医正想必也是这个意思?」
「正是。」
「殿下原来今天的兼项是帮太医正做说客,难怪先前话题转地那么古怪。」范閒哈哈笑了起来。
见他笑的得意,大皇子的脸渐渐沉了下来,说道:「莫非你以为我们都是在说胡话?」
其实确实接近胡话了,让范閒放着堂堂的监察院提司不干,去当医学教授,放着谁也劝不出这样的话来,偏生太医正和大皇子这两个迂直之辈却直接说了出来。
范閒止了笑声,发现胸口的伤口有些隐隐作痛,吓了一跳,说道:「不是取笑,相反,对于太医正我心中确实倒有一分敬意。」
要做外科手术,有许多问题都无法解决,第一是麻醉,第二是消毒,第三是器械。如今这个世界的水准不足以解决这些关口,范閒麻醉用的是哥罗芳,消毒用的是硬抗,这都是建立在自己强悍地身体肌能基础之上,如果换成一般的百姓,只怕不是被迷药迷死,就是被併发症阴死。至于器械问题,更是难以解决,范閒和费介想了几年,终究也只是倾尽三处之力,做了那么一套。
如果连止血都无法办到,还谈什么开刀?
将这些理由用对方能够理解的言语解释了一遍,大皇子终于明白了,这种医术是一种比较强悍的医术,是用伤者的身体与那些刀尖迷药做着抗争,如果范閒不是自幼修行,也是挺不过来的。
想到西征军中那些受了箭伤,终究不治的军弈,他终究有些遗憾,一拍大腿叹息道:「就没有更好的法子?」
不知怎的,范閒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妹妹那双出奇稳定的手,安慰道:「有些基础的东西,过些天我让若若去太医院与御医们互相参考一下。」
大皇子点了点头,又道:「先前,你似乎对于造福苍生这四个字有些不以为然。」这是他心中的疑惑,范閒表面上当然是位以利益为重的权臣,但几番旁观,大皇子总觉得对方的抱负应该不止于此才是。
范閒安静了一阵,然后轻声说道:「造福苍生有很多种办法,并不见得救人性命才是。」
大皇子有些不理解。
「比如殿下您,您在西边数年,与胡人交战,杀人无数。」他笑吟吟地说着:「可是却阻止了西胡入侵,难道不算造福苍生?」
这一记马屁,就算大皇子再如何沉着,也得生受着。
「再比如我。虽然世人都以为监察院只是个阴森恐怖的密探机构,但如果我能让它在我手中发挥作用,尽量地往正确的路上靠,让咱大庆朝的天下牢不可破,天下黎民可以安居乐业……这难道不算造福苍生?」
「目的或许是一致的,但方法可能有许多种。」范閒越说越起劲儿,像极了自己前世时的初中语文老师,眉飞色舞地将鲁迅当年弃医从文的旧事讲了一遍,当然是托名庄墨韩的古籍上偶尔看到的千年前旧事。
大皇子微愕:「救国民身体,不若救国民精神?」他一拍大腿说道:「可是我庆国如今并不是这故事中那国的孱弱模样,何需以文字教化?」
这话实在,庆国民风纯仆之中带着一股清新的向上味道,与清末民初让鲁夫子艰于呼吸的空气大不相同。
范閒笑了,说道:「所以……我不止弃医,连文也打算一股脑弃了……我这算什么?弃医从政?弃笔从戎?」
大皇子依然不认同他的观点:「你确实是位天才人物,为什么不将胸中所学尽数施展出来?如果能让这个世界变的更好些……」
范閒有些艰难地挥挥手,说道:「大多数人都想要改造这个世界,但却罕有人想改造自己。我以为,先将自己改造好了再说。」
数十年前,曾经出现过一个想要改造这个世界的女人,结果她死了,范閒不想步她的后程,他比较怕死,比较自私。
说话间,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,声音里透着喜庆。
大皇子看了他一眼,笑着说道:「看来封赏你的旨意,终于下来了。」
范閒自嘲一笑,没有说什么,清澈的眼眸里潜藏的只是对自己身体的担忧,仅此而已,并没有抢先去忧一忧天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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封赏与对话
前来范府宣旨的是姚公公,三声炮响,范府忙碌了好一阵子才摆好了香案,做足了套路,阖府上下都在大堂上候着,而大皇子与北齐公主不方便再停留在府中,便自去了,那位太医正却还很坚强地留在书房里。
圣旨进府是件大事,连范閒都被迫被卧房里抬了出来,好在宫里想到他正在养伤当中,所以特命他不用起床接旨,也算是殊恩一件。
他听着姚公公尖声的声音,发现陛下这次赏的东西确实不少,竟是连了好一阵子还没有念完。他对这些赏赐自然不放在心中,也就没认真听,反而觉着这太监的声音极好催眠,躺在温暖软和的榻上,竟是眼皮子微微搭着,快要睡着了。
范尚书轻轻咳了一声,用眼神提醒了一下,婉儿微惊之后,轻轻掐了掐范閒的掌心,这才让他勉力睁开了双眼,最终也只是听着什么帛五百匹,又有多少亩田,金锭若干
,银锭若干……终是没个新鲜玩意儿。
范家什么都缺,就是不缺银子,这是庆国人都知道的事情,所以陛下也不准备在这方面对范閒做出太多补偿,只是让范閒復了爵位,又顺带着提了范建一级爵位,父子同荣。
正旨宣完,堂间众人无声散去,姚公公这才开始轻声宣读了陛下的密旨。
密旨不密,只是这份旨意上的好处,总不好四处宣扬去。
范閒精神一振,听见陛下调了七名虎卫给自己,这才觉得皇帝不算太小气。欣喜之余,便将陛下另外两条旨意下意识里漏过了。
如今的他,最担心的就是自己地人身安全,明年要下江南,谁知道自己到时候能不能够回復真气。五竹叔现在越发不把自己的小命当回事了,还是得靠自己为善。
……
……
在花圆外面,范閒看见了那七名熟悉的虎卫,领队的正是高达。这些虎卫数月前还曾经与他一同出使过北齐,当然算是熟人,如今被陛下遣来保护范提司,心里也是极为乐意——与小范大人在一起待着,总比待在陛下身后地黑暗里要来的舒服,更何况小范大人武技高明。己等也不用太操心。
背负着长刀的虎卫在高达的率领下,半跪于地,齐声向范閒行礼道:「卑职参见提司大人。」
范閒咳了两声。笑道:「起来吧,都是老熟人了,今后本官这条小命就靠你们了。」
虎卫们以为小范大人在开玩笑,却不知道如何接话,干笑了两声,哪里知道范閒说的是实在话——七虎在侧,就算海棠忽然患了失心疯要来杀自己,他也不会怎么害怕无措。
「你们先去见见父亲。」范閒望着高达轻声说道:「虽说平日里,这么做不应该,不过既然你们要跟着本官,也就不需要忌讳太多。」
高达点点头,心里很感谢范提司的点破,有些兴奋地往前宅走去,急着去拜见自己的老上司。
「绣枕?美酒?衣服?……居然还有套乐器?」
范閒在自己的房里,此时才开始认真听赏赐的单子看了妻子一眼,苦笑说道:「我虽然当过协律郎,可是从来不会玩这个。」
「宫中规矩而已。」
林婉儿解释道。看范閒一副恹恹的模样,也就没说赏赐里甚至还包括马桶之类地物事。此时后宅园子里忙的是一塌糊涂,籐子京在府外安排人手接着宫中来的赏赐,而籐大家地就忙生库房里归类,有些要紧的物事,又要来房里请少奶奶指示下。
看着籐大家媳妇在这大冷天里跑的满头是汗,范閒忍不住叹息道:「这倒底是赏人还是罚人来着?」
籐大家媳妇儿眉开眼笑说道:「哪怕是一针一线,也不能含糊。这可都是宫中赏的福气……整个京都,还有哪家能一次得这么多赏地?少爷这次可是挣了大大的脸面。」
「赏赐又不能当饭吃。」范閒自嘲道。
「拿命换来的……脸面,不如不要。」林婉儿几乎与他同时开口,夫妻二人对这赏赐都有些瞧不进眼,婉儿心里只怕还觉着那位皇帝舅舅居心不良,指望赏赐越厚,自己相公将来就会为他多挡几次刀子。
「陛下也真是小气。」范閒笑道:「报金银数目地时候,我可是仔细听着的,那数目实在有些可怜。」
林婉儿笑了起来,说道:「你还在乎那些?不过是个意思,赏的东西越繁复,越表示陛下对你伤势的关心。」
「怎么不在乎?」范閒一挑眉头说道:「咱家如今全靠那个书局养着……总不好意思一应用度,还要到前宅找父亲伸手要吧?他老人家手里银子倒是真多,可我也不能总当啃老族。」
啃老族三个字挺简单,林婉儿隐约猜明白了,笑了笑,看见房内并没有什么閒人,轻声取笑道:「你不是还有间青楼吗?听说那楼子一个月可是能挣几万两银子的。」
范閒失笑道:「那是小史的,你别往我身上揽。」
林婉儿假啐了他一口,咕哝道:「自家人面前,还装着,也不嫌累的慌。」
「随时随地都要装,最好能把自己都瞒过了才好。」
「大哥先前找你做什么?」林婉儿睁着大大的双眼,好奇问道。
范閒略想了想,说道:「他不想做那个禁军统领……看我有没有什么法子。」
林婉儿微微皱眉道:「依大哥的性子,肯定是不愿在京中待着。」
范閒冷笑道:「谁愿在京中待着?只是陛下可不放心这样能征善战地一位儿子,老是领军在外。」
这话说的有些大胆,有些毒辣。婉儿心里都忍不住颤了颤,说道:「你现在说话也是愈发不小心了。」
「当着你,才能说直白一些。」范閒叹道:「我倒是愿意帮大殿下,可我毕竟是位做臣子地。在这些事情上根本没有一点发言权,也真不知道大殿下是怎么猪油蒙了心,大着胆子对我说的这般透彻。」
「或许大哥以为……看在我的面子上,你总不至于害他。」林婉儿苦笑道:「他自幼想事情就这么简单。」
「这京都的水太深,我游了半天,发现还没探到底。」范閒皱眉道:「春天下江南,你和我一块儿走,争取在那边多待会儿,也真正消停一下。」
「就是不知道到时候,朝廷是让你安个钦差身份先查内库。还是直接任你个虚职。」林婉儿认真分析道:「如果是钦差身份,可是不能带家眷地,如果名义上要长驻江南。我跟着去倒无妨。」
范閒摇摇头,说道:「管他怎么安排,反正我要带着你走。」
「这话就蛮不讲理了。」林婉儿笑吟吟说着,心里头多了几分甜蜜,她也明白。以范閒和自己的身份,再怎么坏了规矩,如今也没有人敢多嘴些什么。只是不知道宫中那些娘娘们会不会同意自己远赴江南,她自幼身子柔弱,最远的地方也不过就是去年在苍山过了一个冬而已,今日听范閒说着,似乎自己有可能去传说中美丽如画的江南看看,心里很是高兴。
「也莫太出格了。」她忽然想到一椿事情,看着范閒说道:「陛下虽然是发的密旨让虎卫保护你,不过总会让京都人知道,虽然你如今身受重伤。虎卫前来的理由充分,可是……虎卫的身份不一样,在你的身边会很刺眼的。」
范閒伸手摸了摸自己唇上有些扎人的鬍子,笑着说道:「放心吧,陛下是个聪明人,让虎卫来府上,用地理由,自然是保护你这位郡主娘娘。」
……
……
房外传来敲门声,范閒有些恼火地摇了摇头,不是恼火于此时有人来打扰自己,而是发现自己真气全失之后,对于週遭环境的变化,远没有往日那般敏感了,至少再也无法提前许久,便能听到渐近的脚步声。
范若若领着太医正进了屋,太医正看见林婉儿也在屋内,慌地急忙行了个大礼,又将脸转了过去。
庆国不像北齐,本没有这么多男女间的规矩,更何况太医正的年龄足以做婉儿的祖父了,他这迂腐的举动,顿时惹得屋内众人笑了起来。
「父亲……说,哥哥既然精神不错,便与太医正大人谈谈。」范若若苦笑望着哥哥。
范閒心里一凉,知道是父亲这个无耻地人,终于顶不过太医正的水磨功夫,将他推给了可怜的儿子来处理。不过他心里对太医院地要求也早有了决断,笑瞇瞇地望着太医正,说道:「老大人,您的来意,本官清楚。」
太医正张口欲言,范閒赶紧阻道:「不过本官这副模样,是断然不可能出府授课的……」他看着老先生一脸愤怒神情,又说道:「不过……我会在府中口述一些内容,印成书本,再送到贵处。」
太医正一捋鬍鬚,似乎觉得这也算是个不错的成果,微一沉吟之后说道:「只是医之一道,最讲究身传手教,只是看着书本,总不是太妥当。」
范閒喘了两口气后说道:「书出来之后,若有什么疑难之处,我让若若去讲解一下。」
太医正闻言满脸惶恐:「怎能让范家小姐抛头露面?」宫中手术之时,他在旁边看着,知道是范家小姐亲自……动针,不曾怀疑她的手段。
「若若也不懂什么,我还得在家中教她。」范閒叹息道:「想必大皇子先前也转述了我的意见,这件事情不可能进展的太深,不过总有些有益的注意事项,可以与诸位御医大人互相参考一番。」
他接着笑瞇瞇说道:「而且家师马上就要回京了。到时候,就由他老人家负责去太医院讲课,他地水准比若若可是要强不少。」
太医正大喜之后又有微忧:「费先生……当年我就请过他几次,可是他不来。我可没法子。」
「我去请陛下旨意,不要担心。」范閒像安慰小孩子一样安慰着面前地老头,唇角露出一丝坏坏的笑容。
等太医正心满意足地离开之后,范若若才惊呼道:「哥哥,我可是什么都不懂,那天夜里也只是按你说的做地。」
「没办法啊。」范閒无奈何苦笑道:「我先拣高温消毒,隔离传染那些好入手的写了,别的等老师回来再说,你也顺便可以跟着学学。」
范若若愣了愣,旋即脸上浮出一抹光彩。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范閒两口子倒有些意想不到,妹妹竟会答应的如此爽快,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「哥哥。你总说人这一辈子,要找到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情,然后一直做下去。」范若若低着头,微羞说道:「那天夜里,虽然妹妹没有出什么力。但看着哥哥活了过来,我才知道……原来救活一个人,会是这样的快乐。所以就算哥哥今天没有这个安排,我也要向哥哥请教医术的。」
范閒张大了嘴巴,半天说不出话来,难道自己的胡乱作为,要让庆国的将来出现一位女医生……只是不知道费介再教个女徒弟,最后会让妹妹变成华扁鹊还是风华。
不!一定不能是华扁鹊那种女怪物,当然应该是风华这种漂漂亮亮的西王母。范閒看着妹妹因为兴奋而愈发生动地清丽面容,安慰着自己,至不济也得是个庆国版的大长今才好。
……
……
入夜了。
思思铺好了被褥。将暖炉的风口拔到恰到好处,便与端水进来地四祺一道出了屋。夫妻二人静静地躺在床上,看着阁外的烛火也渐渐暗了下来,许久没有发出一丝声音。
「睡不着?」
「嗯,半天睡的太多了……你呢?怎么今天也睡不着?记得在苍山的时候,你天天像只小猫一样睡的。」
「说到猫……小白小黄小黑不知道怎么样了。」
「籐大家地抱到田庄去了,是你授意的,怎么这时候开始想它们了?」范閒睁着双眼,笑着说道。
林婉儿轻声咕哝道:「是你说,养猫对怀孩子不好。」
范閒一怔,苦笑不语,总不好当着你面说,自己其实很讨厌猫这种动物吧?不管是老猫还是小猫,看着它们那份慵懒狡猾的模样,便是一肚子气。
「相公啊……我是不是很没用?」林婉儿侧过了身子,吐气如兰喷在范閒地脸上。
「有些痒,帮我挠挠。」范閒示意妻子帮自己挠脸,好奇问道:「怎么忽然想到问这个?」
林婉儿轻轻帮他挠着耳下,在黑暗中嘟着嘴唇:「身边的人,似乎都有自己的长处,都能帮到你。思辙会做生意,若若现在又要学医术,她本身就是京都有名的才女。小言公子帮你打理院务,就说北边那个海棠吧……」
范閒剧咳了两声,险些没挣破胸部的伤口。
婉儿轻轻抚摩着他伤口上方:「那也是位奇女子,只怕也是存着安邦定国的大念头。只有我……自幼身子差,被宫里那么多人宠着长大,却什么都不会做,文也不成,武也不成。」
范閒听出妻子话里的意思了,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:「婉儿,其实有些话我一直没有与你说。」
「嗯?」
「人生在世,不是有用就是好,没用就是不好。」他温柔说道:「这些角色,其实并不是我们这些人愿意扮演的,比如我,我最初的志愿是做一名富贵閒人,而像言冰云,其实他又何尝愿意做一辈子地密谍头领,他和沈家小姐之间那种状况,你又不是没看到。」
「而对于我来说。婉儿你本身就是很特别的。」范閒的唇角泛着柔柔地笑容,目光却没有去看枕边的妻子,「你自幼在宫中长大,那样一个污秽骯脏凶险的地方。却没有改变你的性情,便有如一朵青莲般自由生长,而让好命地我随手摘了下来……这本身就是件极难得的事情。」
婉儿听着小情话,心头甜蜜,但依然有些难过:「可是……终究还是……」
范閒阻了她继续说下去:「而且……婉儿你很能干啊,打麻将连弟弟都不敢称必胜。」
夫妻二人笑了起来。
「再者,其实我清楚,你真正擅长什么。」范閒沉默了一会儿后,极其认真地说道:「对于朝局走向的判断,你比我有经验的多。而且眼光之准,实在惊人,春闱之后。若不是你在宫中活动,我也不会过的如此自在……相信如果你要帮我谋略策划,能力一定不在言冰云之下,只是……只是……」
林婉儿睁着明亮的双眼,眸子里异常平静:「只是什么?」
「只是我不愿意。我不愿意你被牵涉进这些事情里面来。」范閒斩钉截铁说道:「这些事情太阴秽,我不想你接触。你是我的妻子,我就有责任让你轻鬆愉快的生活。而不是也让你终日伤神。」
「我是大男子主义者。」他微笑下了结论,「至少在这个方面。」
……
……
许久之后,婉儿叹了一口气,叹息声里却透着一丝满足与安慰,轻声说道:「我毕竟是皇族一员,以后有些事情,你还是不要让听见吧……虽然我知道你是信任我,但是你也说过,这些事情阴秽无比。夫妻之间只怕也难以避免,我不愿你以后疑我,宁肯你不告诉我那些。」
她与范閒的婚姻,起于陛下的指婚,内中含着清晰地政治味道。只是天公作美,让这对小男女以鸡腿为媒,翻窗叙情,比起一般的政治联姻,要显得稳固太多。
只是在政治面前,夫妻再亲又如何?历史上这种悲剧并不少见。更何况长公主终究是她的生母,所以婉儿这番言语,并无一丝矫情,更不是以退为进,而是实实在在地为范閒考虑。
「不要想那么多。」范閒平静而坚定地说道:「如果人活一世,连自己最亲地人都无法信任,这种可怜日子何必继续?」
他想说的是,如果人生有从头再来一次的机会,却要时刻提防着枕边的人,那他……宁肯没有重生过。
京都落了第一场雪,小粒的雪花飘落在地面上,触泥即化,难以存积。民宅之中湿寒渐重,好在庆国正处强盛之时,一应物资丰沛,就连普通百姓家都不虞保暖之材,远远便能瞧着青民聚集之地,黑色屋檐上冒着络络雾气,想必屋中都生着暖炉。
一辆极普通地马车,在京中不知道转了多少弯,终于来到了幢独门别院的民宅小院前。今日天寒,无人上街,四週一片清静,自然也就没有人看见马车上下来的人地面目。
邓子越
小心翼翼地将范閒抱到轮椅上,推进了小院。
范閒今天穿着一件大氅,毛领高过脖颈,很是暖和,伸手到唇边吐了口热气暖着,眼光瞥着院角正在苏文茂指挥下砍柴的年轻人,微微一怔。
那位年轻人眉目有些熟悉,赤裸着上身,在这大冬天里也是没有半点畏寒之色,不停劈着柴。
「这就是司理理的弟弟?」范閒微瞇着眼,看着那个年轻人,似乎想从他身上找到北国那名姑娘的影子。
邓子越轻轻嗯了一声:「大人交待下来后,院长又发了手令,被我们从牢里接了出来,司姑娘入了北齐皇宫,他的身份有些敏感,不好安置,上次请示后,便安排到这里来。」
范閒点点头,这间小院是自己唯一的自留地,除了自己与启年小组之外,大约就只有陈萍萍知道,最是安全。他今天之所以不顾伤势来此,是因为陛下将虎卫调给了自己,这些虎卫的存在,虽然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,但他们当中肯定也有陛下监视自己的耳目。
想着以后很难这么轻鬆地前来,所以他今天冒雪而来。
「这位司公子是位莽撞人……为了他姐姐可以从北齐跑到庆国,难保过些天他不会跑出这个院子。」范閒握拳于口,轻轻咳了一声,说道:「盯紧一些,如果有异动,就杀了他。」
邓子越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,推着他往里间走,轮椅在地上地浑浊雪水上碾过。
屋内的监察院官员出来迎接,看着坐在轮椅中的提司大人,不由心头微凛,似乎产生了一种错觉,以为庆国又出了一位可怕的陈萍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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情书
京都深正道旁的宅院,一向没有太多人驻留,此间的主要任务是负责传递范閒的命令,接收北方上京王启年递过来的消息。司理理的弟弟和其它人,都在厢房里生活,留给范閒办事用的房间,自然没有生火的习惯。
今天虽然知道提司大人要来,早已有人提司发了暖炉,但屋子里蕴了很多的阴寒,一时间还是没法子散开。范閒坐在轮椅上,感受着房间里的寒冷,忍不住呵了呵手,苦笑道:「连个炉子也舍不得生……院子难道穷成这样了?」
邓子越正在炉子上烤砚台,又喊下属们弄些热水来把冻住了的毛笔润开,听着大人的话,苦笑说道:「大人这些日子事多,又受了伤,下面没备着今天您过来。」
好不容易折腾得差不多了,范閒撑着脑袋,看着邓子越拿着墨块儿在温好的砚台上死命磨着,用温水兑着,就像磨刀一样的吃力半晌,终于磨出了些计儿来。
范閒满意地点点头,新心腹的水磨功夫看来比太医正也差不到哪里去,将润开后的毛笔伸进砚台里,蘸了些墨,在雪白的纸上写了几个字……妈的,墨居然又冻凝住了!
「这什么鬼天气!」范閒大怒,将焦木头子似的毛笔扔到桌上,骂道:「在家里怎么没见冷成这样?」
邓子越只觉一股寒风在房内四处刮着,小心翼翼回道:「府里的炉子要好使很多,这间院子当初买的时候,就没备着这些。连炕都没还来得及烧暖。」
「我又不在这儿睡觉。」范閒恼火说道:「你一个,老王一个,都是抠死了的主儿……当初给了王启年一千两银子,他硬是只花了一百二十两,买了这么个破院子……想冻死我不成?」
邓子越有些同情远在北齐,还被提司大人天天训斥的前任,小意劝解道:「胜在清静。」
「不止清静了。」范閒看了他一眼,恨恨说道:「这叫清寒!若让京中那些大臣们看见了,只怕还真以为咱们监察院是个清水衙门。」
他今天有几封重要的信要写,顾不得那么多,还是勉力用着毛笔,但终究还是无法顺手。几翻折腾之下,终于放弃,一拍书桌喝道:「那支笔给我!」
邓子越磨蹭了半天,终于从贴身的衣衫里取出一隻笔来,将要递给范閒的时候,却是面露慎重之色,说道:「这笔贵着,听说内库也没多少存货了,大人省着些用。」
范閒一把抢了过来。无比鄙视地看了他一眼、心想不就是枝铅笔,这么金贵做什么?等去江南再找几个石墨矿,内库的铅笔生意自然能重新起来。到那时节,我喊内库做两筐让你背着。一筐让你写到死,一筐让你沿街扔着玩!
……
铅笔在雪白的纸面上滑行着,就像是美人的脚尖在平滑的冰面上起舞。偶尔刮起几丝冰屑雪痕。
邓子越知道提司大人在写密信,早识机地退了出去。冰冷的书房里,就只有范閒一个人捉着破笔头儿在写着,嘴里吐出的雾气,在纸上一现即逝,看着很有些诡魅。
信的内容其实也很诡魅,虽然是监察院的密信,但信上之事关係太大,而且铅笔的笔迹是可以擦去的,所以范閒并不是太放心,用的言语比较隐晦,而事涉时间之类的重要句子,都是用的暗语。
信是寄给王启年的,上面写的是关于崔家的事情。崔家因为在京都大受迫害,为了帮助二皇子与信阳方面筹银子,迫不得已调了大批走私
货物,到了北齐,但那边的渠道一直没有打通,所以出现了积货的现象。
目前在线路上以及北专库中,崔家从信阳调出,积起来的货物,大约能够占到内库年产六分之一的数额!
从这个比例上就可以看出,长公主把持内库这些年,胆子已经大到何等样的程度,谋取私利起来是毫不手软。
目前的局面是范閒与言冰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,打击二皇子、压榨崔氏才造就的,他等的就是此时,要一口将对方吃得干干净净,连骨头都不吐一根出来。
给王启年的信最后写了一句:开饭了。
……
范閒坐在轮椅上,微微偏头,轻轻揉了揉胸处伤口上方,那里一直包着繫带,有些痒得慌。写了一封信后,手已经冻得有些僵了,忽然间开始怀念在澹州的时候,思思天天帮自己抄书,而当自己抄书时,这丫头会将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怀里暖着,触手丰盈,手感着实不错。
心头微荡,提笔再写,这第二封信是写给海棠朵朵的,只是他写信的时候,心中抱持着一颗放荡的心,信上言语也就放肆了少许,偶有撩动。
自北齐回国以后,他与海棠的通信其实一直没有断过,也早习惯了北方有这样一个笔友,毕竟双方作为两个大国年轻一代的实力人物,保持畅通的联繫渠道,是非常有必要,而且对将来极有好处的一件事情。
信中聊了些庆国京都最近发生的八卦,当然悬空庙事件也在其中。虽说庆国皇帝遇刺一事震惊天下,北齐上京早有详报,但他身为当事人,讲起这故事来,肯定要比说书先生动听许多。
后面还说了些别的,又在字句中暗暗点出,自己准备对崔家动手了,让她与那位不知男女的小皇帝与自己配合好。在信末他抄了一首诗,以证明自己依然如往常一般才气纵横。
「我来苔欲报恩分,契阔非尽利与荣。古人有为知己死,只恐冻骨埋边庭。中朝故人岂念我。重裘厚履飘华缨。傅闻此北更寒极,不知彼民何以生。」
这是司马光苦寒行的最后几句。范閒有些得意地看了一遍,搓着有些僵的双手,觉着自己抄的这诗实在是太过应景,而且字里行间夹的悲天悯人之意,恐怕会让海棠姑娘回思许久——骗死小姑娘不偿命,这正是他喜欢做的事。
确认没有什么遗漏之后,他封好了信封,压好了火漆。忽然间,他心头一动,总觉得似乎自己的慾望还没有得到完全的满足。对着信纸那头长相普通,像村姑一样摇着的姑娘,他总觉得是在面对着一位老朋友,一时间竟陷入了沉默之中。
然后,他铺开一张白纸,略一沉忖,提笔写道:
「朵朵,你好,前面那封信算是公事,这封随便聊两句。今天京都下了庆历五年的第一场雪。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早一些。想来上京的雪更大,天更冷,那天在你的菜园子里看见篱角处有几枝梅,不知道那几枝腊梅可有绽开红点。滋润一下白雪单调的容颜。」
「嗯,你养的那些鸭子怎么样了?小心一些。别冻死了……我这边挺正常的,小黄小黑小白都在京外田庄养着,听说那里的伙计们把这三隻大肥猫都当祖宗一样供着。怎么可能养出问题来。」
「我一切挺好,吃了睡,睡了吃,家里挺安静的。这两天妹妹一直在太医院里忙碌着,听说已经成了京都难得一见的风景,婉儿今天回林府了,我那位可爱的大舅哥大约是最近受了冷落,脾气有些不好。不知道你这时候在做什么呢?」
范閒随意写着,就像是说话一般散漫,纯粹是想到哪儿写到哪儿。
「对了,我那个姓史的学生开了家青楼,生意不错,尤其是菜品十分精緻,哪日你若游至庆国,我陪你去坐坐。啊,忽然想到,上京那家酒楼的名字我都忘了,但还记得那天的酒不错,和你说了不少胡话,也不知道你还记得多少。」
「话说你前几封信我都读了几遍,总觉着酸不忍睹,你一堂堂圣女,不要学那些大家闺秀的作派,总喜欢在信里夹些诗词之类,虽然我假假有个诗仙的名头,但却没有批改作文的兴致。」
「上回你说司理理如今过得不错……嗯,这种事情以后就不要多聊了,我对此事一向有一份记恨在,而且不知为何,尤其头痛于从你嘴中听到她的消息。」
「朵朵,来庆国玩吧,我妻子对你也很好奇……另外就是顺便问一句,你们天一道的功法能不能传外人?我最近对你们的练功方法忽然多了很多兴趣。」
这看似自然的发问,深刻表露了范閒内心深处的无耻与奸诈。
「窗外的雪似乎大起来了,屋外那个年轻人还在劈柴,年轻人总是热血。只是我如今虽然年齿尚浅,但不知为何,心中却显出些老态,看着身周人事,总是极难提起兴致,厌了乏了,无趣了……外面的风雪在呼啸,许是催我落笔,那好吧,就到这里吧,房里的炉子太破,温度一直没办法升起,虽然还想和你聊聊,但总觉得没必要和老天爷的冷酷做对……另外,请帮我照顾好他,谢谢,并祝万安。」
信虽自然,里面还是夹杂了太多有用
的信息。他将信又看了一遍,然后在信的最尾加了一句话:「王启年,你要再敢偷看,我就让沐铁他侄儿去偷看你闺女洗澡!」
——————
「怎么比往常多了一封?」邓子越睁大了双眼,看着范閒,数了数手里的信件:「给海棠姑娘有两封?」
「问那么多干什么?」范閒说道:「还是老章程,全程护送至上京。」
邓子越点点头,走到屋外,将已经密封好了的几封信递给了早已等候在外的启年小组成员,那位哥们儿数了数手里的信,也发出了同样的疑问:「怎么……有两封?」
邓子越看着他,唇角有些难看地抽搐了两下,吸了口冷气说道:「问那么多干什么?」
二人对望一眼,点了点头,住嘴不语,心里想着,提司大人用监察院的最高密级邮路寄……情书,实在是有些奢侈。
……
范閒坐着轮奇出了深正道的小院,上了马车便往林府去,准备去接婉儿和大宝回府。在马车中,他忽然问了句:「太学司业……这职务有什么蹊跷没?还有就是我早就不在太常寺了,为什么这次升我做太常寺少卿?」
邓子越先解释后面那个:「少卿有二,任少卿为主,大人为副……不过这是个虚职,也不用天天去。太学司业总领七门,这两个职位都是正四品上。」他提醒道:「大人,虽然您接手提司之职后,便不能再任朝官,但终归朝廷没寄发明旨去了您这两处的职司,这次陛下旨意任您这两个虚职,想必只是以示圣眷,并不见得有旁的意思。」
范閒摇摇头,这两项任职是皇帝圣旨里的最后两项,自己起初没有当回事,但后来越想越不对劲,皇帝这人心思深刻,绝不会拿官位当馍馍用。
「这两个职位……有没有什么……比较特别的地方?」他皱着眉头,组织着言语。
邓子越想了很久之后,有些不确定回道:「少卿之职常见,也没有什么特别的,只不过就是太常寺掌管宗庙杂事,入宫比较方便……太学司业这些年却没有出现过,几次新政后,官职都有些乱了……」
他忽然一拍大腿,高兴说道:「想起来了,以往太学司业要入宫为皇子讲学,是太傅的助手。」
范閒一愣,张大了嘴马,半天说不出话来,他终于明白皇帝安排这两个职位给自己是做什么了,太常寺少卿加上这个太学司业,那自己岂不是要变成皇子们的老师?
准确来说,岂不是要负责教老三那个小混蛋?
一念及此,他大惊失色,骂道:「老子可没这閒功夫天天入宫……不是要下江南了吗?怎么还安排这种可怕的事儿给我做?」
啰吱一声,马车似是被他骂停了,车帘微掀,在淅淅细雪之中,但看见马车前方被一个太监领着几名宫中侍卫给拦住了。
姚太监看着马车里的范閒,畏寒地抖了抖眉毛,颤着声音说道:「大人,叫奴才一个好找……快随我走吧,陛下宣您入宫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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