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冲啊。”</p>
“杀啊。”</p>
“别让鬼子跑了啊!”“…”当…当…当…</p>
我与小伙伴正玩得起劲,把嗓子差点没喊破,突然,从院落的大门口处传过来一阵阵剌耳的铜锣声,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停歇下来,纷纷循声望去,搞不清楚是谁又玩起了什么新游戏。</p>
当…当…当,…</p>
院门口聚集着黑yaya的一片人群,仔细一看,我差不多全都认识,他们都是爸爸的同事,都在一个办公楼里,甚至一个办公室里工作。而现在,他们表情严肃,不苟言笑,都清一se地穿着草绿色的军装,右臂扎着猪血se的红箍箍,一个老人头顶着尖细的,用硬纸片做成的高帽子,手里拎着一面铜锣,一边敲打着,一边在众人的推搡之下,缓缓走进院子里。</p>
“哈,是老书记!”小伙伴们不约而同地嚷嚷起来:“对,是他,是老书记!”</p>
“嘿嘿,老书记真好玩啊,这又是耍的什么新花样啊!”“…”孩子们哗啦地一声,像一群huan快的小燕子,从四面八方huan蹦luan跳地拥向老书记:“老书记。”</p>
“…”“去,去,去。”走在人群最前列的大蚂蚱没好气地伸出细长的手臂,恶狠狠地将小伙们伴驱赶开:“去,去,去,滚蛋,一边玩去。”</p>
然后,他板着可怕的面孔冲着老书记吼叫道:“快点,老老实实地向革命群众们jiao待你的历史罪行!”</p>
“当…当…当…”老书记垂头丧气地再次敲起了铜锣:“当…当…当…我是王ri新,我有罪,我是历史反革命!”</p>
“啊…”小伙伴们闻言,立刻惊得目瞪口呆,彼此间,你瞅瞅我,我瞧瞧你,心里嘀咕着:什么,什么,这位可亲、可敬、可爱的老书记,抗美援朝的老功臣,老顽童,人老心不老的孩子王,怎么一周没见,就成了罪人:历史反革命?</p>
“哎呀。”胆大一些的孩子们茫然地问道:“老书记怎么成了反革命啊?”</p>
“哼。”大蚂蚱冷冷地答道:“你们这些小孩崽子懂个pi,他以前是国民dang2的军官,后来投降了!他有历史问题,我们要革他的命,清算他的历史旧帐!”</p>
“哇。”孩子咧开小嘴惊呼起来:“哇…”</p>
“哎呀。”</p>
“真没想到。”</p>
“…”“快敲。”大蚂蚱没好气地推搡着老书记:“快敲,别想偷懒!”</p>
“当…当…当…我是王ri新,我有罪,我是历史反革命!”</p>
“打倒反革命分子王ri新。”大蚂蚱扯着公鸭嗓,挥舞着烧火gun般的干瘦胳臂,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:“打倒反革命分子王ri新…革命无罪,造反有理!”</p>
于是,穿着军装的众人纷纷效法,坚定地举了拳头:“打倒反革命分子王ri新…革命无罪,造反有理!”</p>
“…”我们可怜的、倒霉的老书记,头戴着可笑的大高帽,面容憔悴地拎着铜锣有气无力地敲打着,发出让人心烦意luan的响声。在众人无情的驱赶之下,老书记没完没了的、左一次右一次地从楼上转到楼下,然后,再从楼下转到楼上,他一边浑身臭汗地登爬着陡窄的阶梯,一边不停地敲打着那面铜锣,同时,嘴里则念经般地嘀咕着:“我是王ri新,我有罪,我是历史反革命!我有罪,我该死,我有罪,我该死…”</p>
当…当…当…伴随着铜锣的响声,老书记的身后很快便聚集起一群又一群比我还要闲极无聊的人们,他们一个个兴灾乐祸地尾随在可怜的老书记的pi股后面,使用着各种极其下liu的、下liu得简直不堪入耳的脏话取笑着、捉弄着我们可怜的老书记。</p>
“爸爸。”傍晚,我将白天的所见所闻讲述给妈妈和爸爸,然后,一脸疑惑地问爸爸道:“爸爸,老书记真的是历史反革命吗?”</p>
“去。”爸爸虎着脸教训我道:“大人们的事,小孩子家少参与…”</p>
“对。”妈妈一把扯住我的衣领子,肥实的手指头频繁地指点着我的鼻子尖:“陆陆,告诉你,以后不许到走廊和院子里去玩,见到谁也不许luan说话,听到没有?”</p>
“嗯。”我怔怔地点了点头,心里则糊涂得无法形容:这是怎么回事,到底发生了什么?</p>
很快,宿舍楼里原来huan快、祥和的气氛发生了本质的变化,笼罩着滚滚飘忽不定的,捉摸不透的、极其压抑的,压抑得行将窒息的沉闷空气。每天,无论是上班,还是下班,当单位里的知识分子们在走廊里不期而遇的时候,再也听不到那一声声热情的问候,真诚的寒喧,与毫无猜忌的说笑、打闹。彼此之间,仿佛突然罩上一层神秘的面纱,谁也搞不清楚对方的真实面目。在狭窄的走廊里,突然走个顶头碰,便非常尴尬地相视苦笑着,假惺惺地点点头,接着,便头也不回地溜进自己的家门,咣当一声,将房门紧紧地锁死。</p>
“哼。”一周之前还亲密无间的一对同事,隔三差五便要凑到一起,喝酒闲聊,不知怎么搞的,突然反了目,在走廊里虎视眈眈地横眉对峙着:“哼,不服咋的?”</p>
“哼,你算个啥啊!”“哼。”“不跟他玩,不跟他玩!”大人们无端地反目成仇,孩子们亦如此效法,根据家里大人们政见的差异,非常自然地分割成诸个帮派:“不跟他玩,他爸爸不是咱们一伙的!”</p>
“对,不跟他玩,我爸爸是造反派,而他爸爸是保皇派!”</p>
“…”不仅仅是宿舍楼,以及楼里的住户和孩子们发生了根本xing的变化,宿舍楼外的院子里,以及楼房对面的马路上,亦发生了令人费解的变化。</p>
放眼望去,目力所及的所有建筑物都涂抹上了巨大的红色方块字,那ji烈的言词,那力tun环宇的豪迈气魄,使人能够嗅闻到咄咄bi人的火药的呛人气味,而感叹号下面的小圆点,比我吃饭的盘子还要巨大数倍。</p>
大黄楼的正面不仅也涂man了火药味十足的标语、口号,更让我吃不惊不小的是,在其西侧的整个大山墙上,不知什么时候变魔术般地出现一幅巨大的,从底楼的水泥衬裙一直漫延到顶楼女儿墙的超大图画:身着长袍大褂的mao主席,手中握着一把旧雨伞,顶着黑沉沉地乌云,傲然而立。</p>
“mao主席万岁!”</p>
“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!”</p>